一滴冷雨落在他的鼻头,他一个激灵,醒了。然后一手扶着疼痛的脑仁儿,一手扶着不知是什么的物什爬起来,时已天黑。
而他,身在乱草假山后。
贝瀛登时怒了。
木!繁!树!
至于自己为什么迁怒木繁树,而不是可疑性最大的舟靖科或者灵书,他也有点想不明白,他只是突然想到他小腹中的流星刺,想到摇光砸在他脸上的一拳,想到他欢欢喜喜跑向素鱼塘时,她却凉着脸说,“事情的起因是他,他理应一同受罚。”想到昏迷前她那句,“仙主完全不必看本神的面,……”
他疯了。
疯了一样直奔启明新殿,他知道,仙主宴通常设在那里。
那里,他曾经再熟悉不过。
不过是他,莺歌燕舞,痴痴呆呆,取媚于人。
新朝四季如一,每天都似六月天,白日尚晴空万里,高温酷热,晚上便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他被雨水浑身浇了个通透,冲垮重重宫兵阻拦,一举撞破启明新宫的门!
门中,一切声乐戛然而止。
包括木繁树手下的琴。
门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一托腮听琴的少女豁然起身:“舟奴夫!!??”
木繁树忽然尾指失控,带出一个颤抖且略长的音符……
奴夫?
那少女又接着说,全无好气:“舟奴夫,你不好生在长姐的寝宫待着,来这里做什么?出去!今晚有贵在,非是寻常家宴小欢,轮不上你献舞,……”
舟靖科使劲咳了一声,道:“黎儿,他是华越邈的贝左令,非是当年的舟奴夫。你前去太真幻境修行多年,是以不知。”
舟黎不信:“可他就是……”
舟忌沉色道:“小妹,你确实认错人了。我见过舟奴夫脸上的伤疤,是抓痕,完全不是贝左令脸上的痘疮红肿。再说了,舟奴夫不是早被长姐以‘以下犯上’之名乱棍打死了么?”
“乱棍打死?不对吧?本令师分明记得……是乱剑刺死。”闪电暴雨为背景,面具已无,贝瀛红肿着大半张脸,乌青着两只眼睛,森然笑着一脚踏进门来。
舟靖科立刻起身道:“贝左令,擅闯他族宫宴,不妥吧?”
贝瀛怪笑着:“又不是第一次闯了,怕什么。本令师记得当年……”
木繁树道:“出去。”
贝瀛:“……”
木繁树再道:“……出去!”
贝瀛:“……”
舟靖科再咳一声:“贝左令,既然木神大人也不留你,那本仙主也……请罢。”
贝瀛:“……”身向后转,径直走进滂沱雨幕里。
是木偶术。
木!繁!树!
宴罢,木繁树回房,关门,簪画光圈,千里瞬移,一霎那幻化绿伞在手,一霎那身现梵骨白山。
一道闪电横贯天空,乱山惨淡,万物狰狞,伞被雨水冲刷得啪啪直响。
闪没。
极致黑暗中,雨落各处,闻雨声辨路,碎落高处的是树冠,低些的是树枝,再低的是杂草,无声的是深坑陷阱,声音响亮的是水洼,沉闷的是泥泞,有力的是乱石,钝的是树桩,锐些的是……白骨,……
木繁树停住脚步,“……灵书?”
五步远的黑暗中,夹杂着各式雨响,一个极清雅的男声平静回道:“……是我。”
“你来这里是……”
“我在等您,木神大人。”
“等我?”木繁树笑了,“灵书,你不会是想杀我吧?”
“不敢。是阻止。”
“……呵。”
又一道闪起,一瞬照白了灵书的伞,以及,他手中的剑。透过伞片,木繁树仿佛在那张脸上看到了两种矛盾情绪—杀?求?
长剑如电,溅起雨雾一片朦胧,灵书足尖一点,攻了过来!
木繁树有些吃惊灵书的决断如此之快,然而剑已攻至,不及多想。意念微动,“召。”绿光泠泠于空中一闪,碧玉簪瞬时增到一尺来长,迎战!
叮!叮叮叮!
仅仅两个回合,灵书竟被一支簪子打得弃伞全力对战,浑身湿透!
木繁树持伞走到一棵古树下,仰头上望,有沁凉的雨丝从茂密的枝叶间密密飘下。方才的一闪之光使她发现,她找的东西就在这棵树上。
捏决,筑界,燃烧术。
呼呼呼呼呼!
巨大的古树树冠瞬时汹涌燃烧起来,映红一方夜空。界在,雨水不能浇,狂风不能灭,枝,叶,干,无有一寸幸免。
“大人不可!”
一声疾呼,两法器叮叮当当狠接几招,碧玉簪微微一退,剑锋却陡然一厉一转,灵书竟完全不顾碧玉簪的致命威胁,劈雨直朝木繁树的后背死穴刺来!
这完全是自杀式袭击!
木繁树一个旋转,避开。而碧玉簪已紧逼着灵书的后颈而去!
“回。”木繁树道。
碧玉簪倏然一个急刹,止住,一瞬缩小如初,飞回木繁树发间。
灵书重幻一把伞遮雨,同时另一手施法灭火,界在,灭不掉,他急道:“这树烧不得,大人,它是……”
木繁树道:“是食人素鱼所有妖力的根源,也是鱼尸毒致人幻觉的解药,贝左令情绪失常闯入启明新殿也是鱼尸毒所为,对吗?你也曾落入素鱼塘,此时却精神良好,安然无恙,可见鱼尸毒的解药不止一种,而且,你根本不打算把你用的解毒方法说出来,对吗?”
灵书:“大人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我灵书什么都不在乎,除了舟筝,所以食人素鱼不能死,它们是鱼夫人留给舟筝的唯一念想,而这株古树是让素鱼起死回生的唯一方法……”
呼!火焰又窜高三尺!
灵书道:“大人!”
木繁树充耳不闻,施法旺盛火焰,灵书剑一指,这便又要攻来。木偶法术只对防范薄弱的人有效,像灵书眼下这样硬攻的,只能硬碰硬。然而……
哧!嚓嚓嚓嚓!
绿伞上空一阵砍枝斩叶声,是灵书的剑!
灵书身后也有一阵极相似的声音,是木繁树的簪!
剑收,簪回,趁机偷袭的妖枝鬼叶纷纷而落,然,未及落地,皆凭空化作一地齑粉,混和雨水,成泥。
他们互相救了彼此。
啪啪啪啪啪!
也便这一耽误的功夫,灵书回头再看,整株古树已碎为段段块块星星点点的漆黑焦炭堆垛了一地,余火未烬,黑烟腾腾,灼热扑面。下一刻,界除,大雨瓢泼而下,大小碎木刺拉拉一阵乱响,尽湿,热散。
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乱雨声,和潮木刺鼻的焦糊味,弥漫。
木繁树:“你可以回去了。”
天边几道小闪一亮,照得灵书的神情一瞬失落:“传说,梵骨白山上原本土地贫瘠,一棵草木也无,后来此山发生战争,双方几乎全军覆没,死者无人敛尸,长年曝露在此化为骨灰粉,骨灰滋养沉睡树种,才长成了这一山的葱茏树木。”灵书弯腰捡起一根焦黑的树枝看着,“大人,您可晓得这树的名?”
“……晓得。”
“谢大人。”
此树无名,树即是树,乃为“恕”。
恕舟筝。
木繁树转身看向灵书的位置,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无端觉得凄苦,“不必。”袖一挥,尽数扫去地上焦木,露出黑炭色的泥泞地面,和那截参差凹进地面的半丈宽的焦树桩,“上官还不走吗?”
灵书见礼道:“大人放心,此事小仙绝不再干预。”
木繁树笑了:“那便是准备旁观了。不过可惜,本神降妖场面着实不怎么好看,恐怕要让上官失望了。孽灵,还不速速现身。”
后一句话,字面意思明明是训斥,她却偏偏用寻常口气说出来,然而反响不容小觑,一瞬静谧,夜空中忽然炸开一道巨电,瞬间穿透重重雨幕,“啪”的一声直达焦树桩,电光石火,“噗噗噗噗噗!”以树桩为中心,暴雨冲刷着的地面愈演愈烈一阵碎电厉闪裂变动荡,扩散,变粗,扭曲,诡谲非常,雨落其隙,发出无数噼噼啪啪的骇人怪响,仿佛刚出锅的热油故意泼在活生生的躯体上,顶着雨,冒着幽幽白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半熟不熟的无盐肉味。
古树树根,即是妖力根源。
灵书早已退到五步开外,一手持伞,一手捂着口鼻观了好久,才道:“……他们在木神大人面前,竟是连反抗的意愿都没有了吗?”
不仅不会反抗,受此种噬命之刑,连惨叫都无一声。
木繁树:“助纣为虐,食肉生灵,罪无可恕。”
“啊啊啊啊—”
一弱小妖灵终于承受不住痛苦,突然挣脱强劲的母根束缚,欲蹿出地缝,然而未及腾空一寸,遇雨即化为一缕轻薄雾烟,瞬间被急雨砸散,不见。
只愿速死。
很快,许多妖灵争先恐后效仿之,木繁树却立刻挥手封印了所有地缝,只有雨进,不得妖出。
众妖灵顿感绝望,纷纷拍砸封印,惨嚎咒骂声一时成片。
灵书长声叹道:“大人还真是……”“心狠手辣”一词,灵书终究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