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是,在得出所谓结论之后,这类心理学实验居然在此后的几十年中经历了数百次的复刻,重复验证,导致近万只实验用猴产生心理和精神问题。
如此种种,人类的动物实验有着太多重复无用的尝试。换汤不换药的新实验,不可控的实验条件,是似而非的实验结论,造假的数据,永远需要“进行进一步验证”的虚伪,无法从动物推导至人类自身的获益局限性,通通显示出一个事实:多数从事动物实验的科研者本身也明知该类实验残忍而无益,却又在经费、论文等多方利益和压力的驱使下,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自欺欺人道为科学事业现身,为人类福祉负重,用冷冰冰的“实验研究对象”的概念替代活生生的动物个体,以安抚良心的不安,殊不知也只是动物刽子手而已。
当老鼠先生在人类科研资料中查询相关信息时,他震惊地发现,许多普通人类对此种实验的态度也是冷漠甚至是冷酷的。他们觉得实验中的猴子是很可怜,但却为人类做出巨大贡献,挽救了千万儿童,也算死得其所。有更过分的人类表示,恒河猴的智商过低,是劣等的灵长类动物,比不上金贵的金丝猴等品种,无法有效地投射接近人类的反应。
然而,千万人类儿童因此获得拯救是确实存在的吗?谁也没有确信数据来证实这一点。难道无数因童年母爱缺失而导致的人格问题亦或是精神疾病的人类自身真实案例还不够心理学家们探讨和得出结论吗?
说到底,不过就是物种歧视。非人的物种皆为低贱,需要无条件为人类福利让步,甚至是丧生。而人类最终获利的结论是可能有,也可能无。若他们心怀怜悯,便是善良;若他们铁石心肠,便是理智。
实验用动物的购买网站上,放着一张猴类幼崽天真懵懂的照片,在一旁写上人类配与的旁白:我很荣幸被选中为人类实验动物,我是我们种群的骄傲。
简直是无耻至极。
老鼠先生不是人类,他无法理解动物实验中所谓的巨大贡献和宝贵价值。他只知道,无数生命在无休止的惨无人道的折磨中消逝。
以这种波荡的心态,成精者很难入定修习,对其本身也极为有害。老鼠先生很是痛苦,茫然无助,想要自我解脱,却又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想要报复人类,却又无从下爪。甚至于他想将这种浓烈的恨意加诸于他人身上,都找不到一个具体的对象。这种纠结撕扯的复杂情绪,整整折磨他三年,令他的精神和精力濒临崩溃。
老鼠先生的描述朴实简洁,没有过度渲染,许多细节都是一笔带过。他诺却也看中其中凶险,不由得为老鼠先生感到揪心。他虽然不曾体验过这样强烈的仇恨感,但也曾听说来自精神的折磨是世上最可怕最能摧毁道心的强大力量。
他诺很是茫然。他还从未思考过这样血淋淋的问题。
幸好,随着老鼠先生的救命恩人的出现,命运的转折点降临。
一只年迈的恒河猴。
恒河猴是最常被用作动物实验的猴类。那还是老鼠先生第一次见到活的恒河猴。
这只恒河猴介绍自己为微尘。微尘大师本身并非是实验用动物,但他的种群见证了无数因人类动物实验而导致的死亡。理当说,微尘大师应当同老鼠先生一般感同身受,有着强烈的仇恨和不满情绪才对。但从老鼠先生见到微尘大师的第一天起,他从未在这只猴精身上感受到任何犀利负面的情绪。
微尘大师身为长者,是大智的,无为的,无论是对待人类,还是对待其他生灵,永远秉着一丝善念。
这让老鼠先生大为不解。他主动接近微尘大师,试图与其沟通,阐述自己内心的杂念。微尘大师听毕,只是淡然一笑,对老鼠先生说,他所思所想也没错,对于制造恶意的人类种群而言,他们似乎也没有错。
人类可恶吗?无端制造出非人物种的死亡和毁灭,似乎是可恶的。但宛若让其他物种替代人类登上天之骄子席位,也许并不会改善多少,同样会给共存者生成灾难。不管是何人,不管是何种生灵,只要开了灵智,有了欲念,得了强权,他们便会本能地选择物化他物,自视甚高,全然利己。
这是本性使然。本性何从所得?自然天赋。
错不在某个人,也不在某个物种,不在天,不在地。然而错事还是发生了。难道错的是自然本身吗?
佛刹微尘数世界,亿万世界因有苦难,才有佛性。
与其因恨排斥世界,不若稳定心神,做好本我。
这样做,看起来像是消极避世,实则只是让自己与身外之界和平共处的道义。
微尘大师告诉老鼠先生,尽管人类世界中存在着极端动物实验的黑暗阴影,却也同时存在着保护其他物种的善意呼声。人类是钟灵毓秀的结晶,他们本身即代表着自然的善和自然的恶。
黑与白共存,物必有两面。极恶和极善都只是少数,绝大多数人类都处于中间的灰色地带。他们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摧毁或是拯救世界,然而汇聚在一起,却能结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足以撼动自然,让天性让却。这是人类的可怕之处,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
是存是毁,且看百千年后。
作为亿亿尘土之中的一粒微沙,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守住自我内心的善。
老鼠先生跟着微尘大师修习学道五年。虽然微尘大师从不肯松口,老鼠先生自觉将自己视为对方的半个徒孙。而后,老鼠先生顺利修成人形。复又出世,游历人间,亲眼见识到微尘大师口中的大千世界,也认识到人类复杂多样的一面。他所遇见的人类,确实如微尘大师所言,多数都是平凡的好人。他们无所大愿,生活寡淡,智力平平,有着无伤大雅的小心思,也能在窘境之时曾向他施以援手,在寒冬之中曾经赠以暖汤,在危机当前团结一致共赴大难。
在这样的俗世之中生活,度过漫长又短暂的一生,果真好过活在仇恨之中。
老鼠先生告诉他诺,那位微尘大师现年已逾百岁,时日无多。他想尽可能在微尘大师有生之年,多尽孝心。
听老鼠先生所言,微尘大师必定是一位道法高深的成精者。他诺还从未在百叶林听过他的声名,想来必定又是一位隐士高人。
老鼠先生与微尘大师的辩论探讨对他诺有着极深的触动。他思绪万千,千言万语在胸膛滚动,却又抓不住也说不出。他真希望自己在亲眼见到微尘大师时,也能说出一番见解来。
从一方面而言,他诺觉得自己的看法与微尘大师很相似,精生在世,顾不了所有,只能坚守道心,不违本愿。但从另一角度看,他对那些已经发生过或是正在发生的悲剧难以释怀,明知自己做不了什么事情又不肯放下,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小海獭变得闷闷不乐。
罗飨很快便发现他的异样,却什么也没说。
晚饭的时候,小海獭没什么胃口。小老板按照他喜爱的口味,特地从人类市场中购买了两斤大虾,清蒸后装满一盘,摆在他面前。小海獭一口都没尝。他变成原形,趴在院子里小老板的专属躺椅上,软趴趴又蔫嗒嗒的,四肢垂下,像一只毛绒玩具。
罗飨走过去,捞起毛绒玩具,纵身飞上屋顶,盘腿而坐,将小海獭放在两腿之间。他举头望天,似乎在欣赏月色。
忽然腾空的小海獭有些害怕,偷偷用前爪扒紧小老板的衣摆,也跟着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