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雾先生的记忆里,他和碧雾的会面时间很多,几乎没能来得及叫唤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之后忽然卷起狂风,吞云遮月,一时之间,天地失色,在一片漆黑之中,他昏迷过去,再醒来,就已经是一只名为乔雾的人形精怪。而那夜之后,他也再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碧雾的消息。虽然他本鸟已经记不得,但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取名为“雾”,应当是受到碧雾的影响,在潜意识里始终惦记着那场意外,不想忘记这位朋友。
乔雾先生的回忆就此结束,之后的事情他之前已经和他诺交代过。他诺转动脑筋,将几段回忆拼凑起来,凑出一个勉强成型的故事来。
想来,碧雾无意之间遭遇邪灵,灵力被吞噬之后,魂魄也受到损毁。他与乔雾先生见面的当晚,也同样受到攻击。乔雾先生也被牵连,两位成精者的魂魄在猛攻之下产生裂痕,碧雾的灵魂碎片进入乔雾先生的容器,并一住就是多年。乔雾先生的记忆也因此出现断层和错位。
罗飨开口,将他诺的猜想补充完整。据他分析,受伤后的碧雾并未立刻死去,但由于魂魄不全,导致神志不清,可能在无意之间,依照求生本能驱使,也出于保护伴侣的愿望,飞离毛春城,一路北上,最终在北方某个城市最终陨落。其飞羽被虎族的某位成员拾去,族中长者察觉到羽毛上附着的邪灵气息,暗觉不妥,便一直保存下来。最终,碧雾的飞羽兜兜转转,回到罗飨手中。
说到这,罗飨取出虎真交与他的那枚绿色飞羽,将它推至碧烟跟前。此时的羽毛上锁着从乔雾先生容器内逼出的魂魄碎片,属于碧雾的气息立刻吸引了碧烟的注意。她小心翼翼地叼起那根羽毛,声音哽咽地向罗飨道谢。
“残损的魂魄保存不易,需得耗费不少灵物引气留存,对你而言极为不易。且就算是保存完整,也很难再度显现神识,最终不过只是一件念想,你要想好。”罗飨看着她,如此说道。
碧烟点头,表示明白。
罗飨便不再多劝,转头又对乔雾先生说道:“你本该也会同那只绿猫雀一般,识海□□后消陨。不过你运气不错,一击之下并未重创,且你的容器很适合藏纳,便被对方有意识地保留下来。”
乔雾先生不解,问道:“这怎么说?难道我逃过一劫不是因为对方疏忽吗?”
“当然。”罗飨点头,解释道,“对方很强大,也很狡猾,轻易不会留存活口,要补刀你也很简单。但在一种情况下,它不会继续,那便是它想豢养你。留存食物是一种生存本能。”
这话一出,在场的精怪们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不觉后脑勺发凉。无论是何种物种,都不愿意被视作猎物。
乔雾先生有些懂了。依照罗飨的说法,他是一只更加适合养肥而非现下食用的“食物”,魂魄裂缝相当于门户大开,欢迎各类邪灵侵蚀,因此被留下活口。这两年他身上发生的异变,未尝不是收割的征兆。
他不禁长叹一声。他与碧雾原本都只是小小的精怪,既无天赋加身,又无气运护体,过着最为普通的日子。饶是这样的凡胎俗体,依旧逃不过无妄之灾,要是类比做人类,大约就是走在路上莫名被高空抛物砸中而不幸丧生,想来不禁令人唏嘘,感慨万千。
乔雾先生的事情暂告一段落,他休完假期之后,会继续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拾回先前的生活。当然这一次,他已经明白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东西为何物,不会再轻易动摇本心。
生命既然如此脆弱,命运从不问是非对错,与其杞人忧天惶惶不可终日,不如珍惜眼下,守护真心,尽力活出自我。
“我来毛春参加通告的事情基本已经敲定了,是一个户外综艺,到时候说不定你还能看见我哦。”乔雾先生与他诺道谢过后,热情地邀请他关注自己的行程。
他诺也笑着答应下来。
虽然并没有得到大家都圆满的大结局,但也算是完成心事一桩。他诺揣上果盘剩下的两只大苹果,两边的口袋一边塞一个,和小老板一起走出网咖大门。
他诺显然还沉浸在刚刚得到的消息之中,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来。他看着罗飨,情不自禁地说道:“那些邪灵真是可恶呀,为什么大家老老实实地生活,它们却要来破坏呢?它们又有什么全力随意处置别的精怪的生命呢?”
不同于自然界的捕猎,弱肉强食本是出自于生存本能驱使。事实上,大部分动物们的生活都仅仅维持在艰难求生这一基准线,个体影响力十分有限,它们的杀戮成为自然淘汰的一部分。而为了满足自私欲念的无谓杀戮则是另一回事。那样的欲念不是必须,是不自然的,因此也并非是正义。
他诺并不喜欢这种暴力。
罗飨说道:“没有理由便是它们的理由。你不理解,说明你和它们是全然不同的,你应当感到高兴。”
他诺听了,心里好受了一些。他确实不想成为那种东西,邪灵已经脱离动物、精怪、人类的概念,是一种无形的操控力量,令獭惧怕。
他歪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乔雾先生失去了这么重要的记忆,几乎想不起来他曾经宝贵的朋友和亲人,真是可怜呀。哪怕现在已经能够想起来一些,但也是不完整的,他是不是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罗飨点点头,确实有这种可能,而且可能性极高。
“我觉得玉沙也很不好受,虽然他已经渐渐想开,但是从他的角度看来,他曾经最为亲密的南国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存在的乔雾先生其实就是一只陌生精怪。他和南国,甚至都没能做最后的道别。他就算还在埋怨,或者已经释怀,都不是对着曾经的南国做的,总觉得会有一点点遗憾。”
他诺是一只敏感的小海獭,总能想到别人不太在意的点。罗飨听闻,低头看着他。
“你说,如果一只精怪没有了记忆,那他还能算是自己吗?又或者,我们在相处的时候,重要的是本身还是记忆呢?”
情感是源自于共同的记忆,而记忆又寄托在特定的个体之中。当个体不再存有记忆,那感情是否就无处安放了。
罗飨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记忆很重要,身体也同样重要。”
他诺愣了愣,思索片刻,回味过来。
确实,每段感情的酝酿,都是复杂的。可能是某个特殊的场合,某个特定的对象,在某个莫名的瞬间,缘起缘灭,浪花一朵,长河滔滔,既是世界,也是微尘。世上并不存在着单纯的精神爱恋,也不存在独一的肉体爱慕。愈是深厚的情谊,愈是能渗透生命中的一点一滴。恋人的笑,是一种美好的记忆,也是一种肉体表象。记忆是灵,躯体是肉。灵肉本为一体,没有谁比谁高尚。当灵肉分裂,人将不人,真我不再。若是因为记忆错失而发生情感变味,倒也无可厚非。并不是不曾真爱,只是爱也有其根。
他诺想得很认真,罗飨也不打断他。对世间万物的观察、琢磨和领悟,本身也是修习的一部分,若能自行勘悟,也算是机缘。
最终,他诺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便不该想那么多。如未来不可期,当下就是永恒。在开始之时就强求完美是不可行的。最重要的是眼下,最珍贵的也只是眼前人。”
他喜欢罗飨的外在,也喜欢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是肤浅的,也是深刻的。若是世事总无常,只愿穷尽每时每刻,在那一刻到来之时,了无遗憾。
罗飨点点头,道:“原当如此。”
“不过我会很努力的,努力保护你。”他诺眯着眼睛,“不让别人欺负你。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哪怕你会忘记我,我也会陪着你,像朋友,像亲人。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再创造新的记忆。只要我们都心怀希望,就有无限可能。”
最勇敢的人并非无所畏惧,而是拥有软肋。柔软即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