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的一天,许三多正在西贡行辕里办公。因为年底前要回台北成婚,所以他这段时间又是调研又是召开会议,事务比平时多不少。台湾的月份说的是农历,合着阳历已经十一月底。就是这月份,许大人在房间里也只穿一件短袖军便服,毕竟西贡这地方离赤道可真没多远。
他的贴身侍卫吴子洪轻轻敲办公室大门“军门,有个外交司资深主事李潇从台湾过来见您,您现在有时间吗?”
这人许三多认识,就是那年暹罗事变时候北大年商馆馆长,因为判断敏锐,应变得当,马上被外交司调了去。他本人还因为撬开暹罗外交口子得了一枚三级卓越章。
“让他到小会议室,我去那儿见。”
李潇个子很高,长的仪表堂堂,一张脸上晒得黑里透红,上面挂着侯胖子式的微笑,看样子最近没少往各地跑。这位看许三多走进房间,马上站起来鞠躬“军门,草民这是找大人帮忙的,大人得多给我点时间。”
这什么情况?这老弟年纪轻轻已经从六品的官,前途雪亮的很,怎么又变成草民了?
许三多拉开张椅子坐下“行,你直接说吧。”
事情不复杂,通商司经过这些年爆炸式发展,麾下已经有九十几条大小船只,他们还垄断着对倭、对朝独家经营,手里还攥着对大清国各私港的走私、对吕宋、巴达维亚和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大宗贸易,同时还兼营21个商馆之间的航线,慢慢的体系变得越发复杂,效率一直在降低。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郑晓松就做了个方案,他的办法是——瘦身。
首先对大陆贸易,走私港最多,品类也最复杂,以后对大陆的走私通商司专控金、银币、铜钱和丝,其他贸易全部放出去,有一个专门的小部门叫‘对清贸易科’会控制货品和船期,哪怕自营的品类也未必自己船运,还要看港口看船期配载。
对朝、倭同样有个专门的小组控盘,用船期和港调节用船,对南洋各商港是另一个小组操盘。同时通商司准备在西贡设一个大库,后面往返南洋各地的贸易网,就用西贡为核心来织网。
这样等于北面台北一个核,南面四千五百里外西贡一个核,双核驱动各地的货品流通,将来南洋各条航运线路能短很多,效率也会提高。通商司只要控制好这两个中心仓之间的货物匹配和输送就行。
这当然是好事,要知道西贡和台北军船来回走一趟都要二三十天,商船那就别提了,这么一搞南洋各条航线效率一下能提高很多。但这么一调整出现个新问题,就是瞬间通商司直属船队过剩了。
如果贸易量不快速增大的话,他们测算了一下会剩下二十几条船。而且将来从台北到印度的准洲际运输、台北到西贡的大宗运输逐步会置换成荷兰式盖伦,这二十条都是旧船型也用不上。
商船如果拍卖肯定有人接盘,民间船只需求旺盛的很,但通商司觉得这么做对那些船长和水手不太公平。事情靠筹划,郑晓松这么算来算去,忽然发现个短板。
台湾的商线集中在远东到南洋、吕宋、爪哇岛一带,或者就直接跳过去,走大船一路到印度。中间苏门答腊大岛只有巨港(岛东南角)有商馆,马六甲海峡内侧一个商馆都没有,缅甸沿海也一样。这一整块区域,除了有些民间商社偶尔跑,几乎算空白的。
既然这样何必不成立一家有实力的公司,从马六甲海峡一路往西铺商线呢?这计划一提出来得到所有船长赞同,毕竟这么搞自己就能当老板了。
这件事情最初和李潇没关系,但是这公司如果成立,官府才是大股东,毕竟船长和水手们一下子凑不出那么多银子。等初算完股份,董事会就有大半需要官方代表担当,李潇就是这么被选中派过来。他有外交经验,商会以后要和好多小国协商开商馆的事情。
“军门,我仔细研究过都督府用意,也问过不少船长,苏门答腊和缅甸沿海的商港、货物,国与国关系,觉得这事大有可为。”
披着官府的皮进公司,那将来身份是裁判员,而小李同学更想下场当运动员。他本身也没钱,台北的巨商们不是做实体,就是自己有船队,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人家,筹这么大一笔钱把官府股子顶出去。李潇想了很久,干脆辞职专业做这个公司。
“现在国里还有一股大资本没处去,而且他们也没地方可去。”
他说的是会安商人,一大批吃海贸饭的人家,被都督府强行迁出会安。商铺、土地虽然丢了,可浮财还留在身上。
李潇打的就是这帮会安华商和倭商的主意。一方面这帮人有财力有人力,能让公司实力马上膨胀起来;另一方面,他希望通过注资把官府占的股份降下来,让商人们的自主权能大些。他现在已经成功转型为船长、水手一方代言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许三多打量着面前这小伙子,这人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这就想着要走出去独霸一方了。
“王大人给你们授权了吗,有签约权和私军权吗?”
这年代海商都有炮,往严了说都是私军,许大人问的是能不能建立合法的殖民部队,能不能自己开一块殖民点。
这个权利都督府没有授予公司,关于和小国家签约开商馆,王浩也说的含含糊糊。一方面没有外交权这公司不可能启动,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这家公司在缅甸和印度控制不好节奏,引起和夷人冲突。
许三多继续问“你们打算把总部放哪里?”
其实也没的选“目前只能放西贡,毕竟这里有人力有货源离马六甲和缅甸又近。听说司里在谈淡马锡,我觉得那边要是能拿下来,搬到淡马锡才好。”
这人眼光还是有的,淡马锡就是新加坡,扼守着马六甲海峡,卡住东亚,东南亚和西边印度、缅甸的唯一咽喉,当然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往西往南是商贸地,往北就是货源地。许三多点点头“你来找我,需要我做什么?”
李潇希望许三多投点钱进来,毕竟在南河和宁靖,大家都会看着许大人动作,另外他希望能买炮,他不认为能靠着那些商船创出大局面。
“投多了你们股份也不好分,我投三万吧。我也不派人进公司,投票权都授予你好了。”
三万块钱对许大人算不得什么,他是真觉得台湾的腿暂时迈不过海峡,有这么家公司挺好。谁说只能欧洲人开东印度公司,就不能琉球人开个西印度公司吗?
至于炮,西贡造炮场刚刚开始能造炮,质量和数量远达不到台北和台南炮场水准。许大人脑子里算了算告诉李潇“你们先开商馆摸索商路吧,过两年我直接卖你们两条三级巡航船,再后面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这家掺杂着盐商、船场、一群船长和一群失意海商,另加政府三成多股份的公司第二年初正式启动,最初定名为西洋特许公司。他们靠十九条商船起家,靠着往苏门答腊和缅甸各小国贩卖军火、铁和棉布,向琉球下属各地贩卖奴隶完成原始积累。
这家公司后面会走得很远,他们一步步向西迁移,等到他们把总部搬到锡兰岛的时候,这家公司改名为印度特许公司,从那以后,印度沿海、波斯、红海沿线直至非洲东海岸,到处留下这家印度特许公司的痕迹。
某种角度上说,他们已经不是国家手里的枪,他们自己就是国家,各地土人头上的上帝。
这事就算过去了,李潇留在西贡开始到处找股东拉赞助不提,许大人马上又遇到一件事。军队扩编这事九月已经开始,南河这边基本和台湾同步进行,其中海兵陆战队调整最迅速。这也是传统,每次调整都是他们先结束。毕竟海兵队担负沿海各种小型冲突任务,属于执勤部队。
许三多临时管着南河,同时头上还挂着水军提督的职务,参军司有个参事专门带一组人跟着许大人,帮他处理往来公务、发布命令,这天这位参事拿过来一份文件找许大人汇报。
陆战队长岛团3营(驻富国岛)营官突然提出退役,他这份报告第一步先到团长陈利平那里,被陈中校直接写了个否字,这样手续就走不下去了。这位非常执着,借着来西贡参加图上推演,直接把报告提到参军司。
这份报告别人看了一样觉得恶心,毕竟海兵陆战队刚调整完,陆军各部队的调整正在进行,这么临时申请算怎么回事嘛……
但是没正当理由,不能阻挡军官合理退役,当年连王浩亲自问了方吉星以后都签了同意,这么多年走下来,这条差不多算传统了。
眼下这位确实能提出理由,他虽然肩上扛海军军衔,但是他不是船上的,陆战队按战兵算服役期,这位打从小美溪就开始服役,早就够八年了。
“拿过来我看。”
许三多接过申请,一看名字宋建平觉得怎么这么熟,再一翻履历马上想起来。“他还在西贡吗,让他来见我。”
没多久一个瘦瘦小小的军官走进来,他举手给许三多敬礼。
“你是叫小猴子对吧?怎么都少校了还没个样子。”
宋建平裂开嘴巴“大人您还记这么清楚啊,是我小猴子。”
宋少校虽然军阶不高,可资历确实极老。小美溪逃难船队上岸的时候,他就在军里,那时候还是个奴兵。这些年,去掉死的、残的、还有大批转业去民政的,第一年的兵没多少还在军里了。
许三多请他坐下,亲自给他倒杯茶放在面前“给我说说理由,说实话。”
他这事其实很简单,背景却要解释下。夷人没进入东南亚之前,马六甲海峡两岸(苏门答腊和半岛)有个强大的国家马六甲素丹国,这国就是郑和下西洋时候记录的满刺加国。
当时就像汶莱统一大半个勃泥岛一样,这国控制着马六甲海峡两岸大片领土。1511年葡萄牙人发动了1500士兵和18条船进攻马六甲国都马六甲城,一战灭亡了这个大国。
一下子,海峡两岸各自为政,陆陆续续分裂出二十几个小号素丹国和贵族领地。
1536年,末代马六甲素丹的儿子阿拉乌德丁汇集一批旧属,跑到半岛南部建立柔佛素丹国,因为国力不比从前,他家已经无法控制苏门答腊岛上的领地,但半岛上各家至少面上还拿他当共主。
又过了些年﹐柔佛副王的儿子娶彭亨素丹公主,婚前柔佛副王送儿子到彭亨,人家设宴款待,彭亨王妹婿是婆罗国王子﹐当时也在座﹐举杯向柔佛国副王道贺。婆罗国王子手指上带著一颗大珍珠﹐闪闪发光。柔佛国副王愿出重金换取大珠﹐结果人家不肯割爱﹐这位仁兄恼羞成怒﹐归国后立刻发兵攻打彭亨。
彭亨人大出所料,不战自溃﹐彭亨王和婆罗王子逃奔金山。柔佛副王在彭亨大肆焚掠而去。当时‘彭亨国中鬼哭三日,人民半死。’(明史),就这样彭亨和东家的仇就结下来了。
1673年,柔佛王国遭对面苏门答腊岛上占卑素丹入侵,这场仗持续四五年,柔佛国势一蹶不振,这所谓共主更加有名无实了。
这几年有个叫台北开拓社的公司,一直独家做彭亨素丹生意,差不多算彭亨王商的角色。这家公司实力不大,但是胆子大,他们拿着彭亨的锡、燕窝、鱼翅这些特产倒腾出来,给彭亨的却是火枪、盔甲,不光火绳枪,今年甚至了四五百只大八斤。
大八斤虽说台湾岛上有的是,但外贸做的极少,岛里一直控的严,乡里每个月都要到家里验枪很难转卖。去年开拓南河出了漏洞,大量国人带着枪坐船过来,到了南河这边警察又不和台湾联网,国人可以堂而皇之再买一只,这样旧枪开始慢慢流入黑市。
不管夷人还是琉球,都是一个原则,谁家要买火绳枪随便卖,自来火的火枪大家都不卖,总要对土人保持些技术优势。结果这次南河开拓,琉球国无意之中,成了周围小国先进武器总源头。
据说苏门答腊岛子深处的部落,一只大八斤已经卖到七八十圆价格,比台湾高十倍还多。彭亨素丹手里兵足枪多有些耐不住寂寞,他们想公开独立又缺点勇气,于是就找台北开拓社商量,想把国里关丹河入海口一块方圆几百里的地送给公司,条件是公司在这儿开一个港口,就像北大年那样,能给彭亨带来财富。
最好公司还能组织一只武装,将来两方守望相助,如果柔佛或者别的谁家过来打的时候能一起对付他。
这家公司原是几个水兵和台北土番头人合伙开的,要是比狠动刀子他们谁都不怕,可要说带兵打仗,几个股东原来都是小兵,带战兵那是不会的……
再说开个贸易港,至少也得搞个几千人的城市,手下几百能打的打手,没这武力那纯粹是帮别人做菜。
台北开拓社这帮子东家胆气都很足,张嘴就答应没问题,开商港对咱就是小菜一碟。转过身子,几个股东立马到处开始找合伙人,这个大买卖真不是自己一家能搞定的。
竟然真被他们找到一个巨型合资方。台湾有家闽联号,他们是台湾海峡里最大的商家,可在南洋根基几乎为零。
这家公司也不是傻子,看着别人天天下南洋,赚的盆满钵满十分眼馋,如今西贡建设这么猛,早晚也是一块大肉,他们一直想找个机会钻进来吃口油水。现在台北开拓社有这么个机会,人家马上贴过来谈合作。
闽联社不但船多钱多,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在福建根基深,组织两三千老乡过来那是洒洒水的事情。现在钱也有,人也有,地方也有就是缺一个会带兵打仗,能镇得住周边土人的兵头,这个两边都没有……
“大人,和他们社里都是老乡,再说人家诚意很高给了股份,实在没脸拒绝啊。”
这听着是件好事,许三多让副官拿来地图看了看,关丹河口在马来半岛东侧偏南,和西贡隔海相望距离一千六七百里,两地之间正好夹住整个暹罗湾。
这地方又在淡马锡岛北面沿着海岸线六百里地方,这里有一只自己人,能起到联系西贡到海峡口的中继,绝好的位置。再说做个商业城市,那不就是人家彭亨素丹给台湾白送个殖民点么,只不过中间挂个台北开拓社的名头。
“嗯,你要是想好了就去做,这地方做多大不好说,做出油水肯定有的。要是缺名分,回头我给你个文,让你挂个世袭土知县的名头,看附近那些素丹敢不敢动你。”
平时又不用都督府养兵,位置比西勃泥公司那儿还关键,悄悄的就控制住一块要地非常爽。将来万一开战,台湾也能借保护自己属地过去参战,十分占理。
宋建平一听许三多支持十分高兴“就知道大人通情达理,肯定支持我!我其实也舍不得离开海兵队,主要也是老乡情分。”
不对吧?许大人猛抬头“小猴子,你是卑南溪口加入队伍的吧?你在台北番社里有个屁的老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