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云霄何家当代的长房长孙,何英是个颇为自负的年轻人,六岁开蒙接受正经私塾教育,十岁习武受过六叔(郑军大将何佑)亲手指点箭法、骑术。这样的资质,要是放在东晋时代,怕不是一出仕就要刺史或者大夫了吧。可惜台湾太小了,一共就两个州加上三个宣抚司,能有多少实职官位。这不家里花了老大代价,才让他20岁一出仕就能谋个有品级的缺,堂堂万年州从九品吏目。
搁在早些年,底下锻炼一下镀镀金,有机会就可以从军或者提拔,可现在是末世啊。二月出仕,六月就传来消息说满清尽起大兵要来攻台,前天就来了消息说澎湖吃了败仗,战无不胜的刘侯爷(刘国轩)这次全军覆没。有句话叫祸不单行,先是知州马上回了安平堡说是要去尽忠报国,然后判官就再没见到踪影,现在万年州里最大的官就是他这个刚上任的从九品。昨天消息更混乱,有说满清大兵已经在鹿耳门登陆的、有说嘉祥里(在万年州治东约30里)那边四五个番社正在准备来攻打州城的、半夜的时候左营坐营师爷连滚带爬的跑过来,说左营前营副将带着亲信家眷坐船逃了,现在左营已经炸了营,让他赶紧带人去镇压。他手里哪里有人,衙门里三班、门子、库卒、民壮加起来只有四五十口,带这点人去镇压,还不够给乱军填了牙缝。这会何英还算冷静,打开武库让所有人都拿了刀枪弓箭,又把人分了三队,左营的师爷带了一队十来个人守着州衙府库,捕头带了十几个快班人马守着东门,他亲自带着二十几个守着北门,说是守门可是这万年州并没有城墙!左冲营是个水营,大营就在州城北面三里,如果真要是有乱兵过来,那堵在北边多少有些用处,半夜三更乱兵也只能沿着大路过来吧;要是真是整个左营都叛了过来攻城,那他这点人马,也就只能尽忠了……
从子时(半夜12点)到天亮,或孤家寡人或两三一伙的散兵就没断过,都被何英带人给缴了武器捆在一旁,光何英自己就亲手射死两个。等天明一数,足足抓了不下四五十个乱兵。何英让人把他们统统都带到衙门关起来,又带队全城巡查弹压,还得安排白天值守,安排民壮在北门外挖一条深壕,安排妇孺做饭烧水,熬到下午实在是熬不动了,吩咐捕头带队巡逻,自己饭都没吃就跑到后衙打算迷糊一会。
王浩带着的那只混合队伍,从昨天下午出发就一直朝南往左营方向在走,可是绝大多数都是乡人,又都是偕老带幼还有人赶着牲口拉着牛车,队伍实在快不起来,从竹沪庄到左营是三十八里路,走到快天黑也没走到。看看没办法当晚到达,大队只好在距离左营大约五里的地方停下休息。许三多、账房方先生和朱标分带着讯兵一起安置百姓、组织烧水做饭、营地上孩子哭大人叫,还有牛啊骡子啊到处跑乱的一塌糊涂。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把人安置好,简直比打仗还乱。晚上开始,南边有乱兵不断的逃过来,抓了几个人一问,这些兵也说不清楚情况,一个个说的还都不一样“王大人,许大人,这怕是左营营啸了吧。”到底还是朱标当过战兵,第一个反应过来。“那现在该怎么办?”许三多虽然也是兵,可是他是21世纪未来战士,并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士兵是种什么动物。
“许大人,这军中营啸最是厉害,乱军不分敌我见人就会厮杀,咱们现在兵少民多,最好原地扎营等天明探明情况再做道理。”这个时代,士兵基本都没文化,绝大多数都是被抓来强迫当兵,当军营的恐惧或者虐气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有可能发生营啸,这时候军队没所谓理智也没有组织,变成一群拿着武器的疯子。这朱标只是个管汛兵的小头头,怎么懂得这么多。“诸位大人,咱们现在正待在北边官道上,如果左营炸营,那乱兵逃出来或者北上往安平堡方向,或者南下往万年州方向,今晚乱兵冲营不可不防。”“那你觉得该当如何?”这次问的是王浩,真是不懂啊,这会绝不敢不懂装懂。
“小人觉得,可以在官道上挖出一道深壕,沟前多布绊马索,再从百姓中择些精壮,和汛兵混成三队今晚轮流守夜,一队就守在沟后,另外两队衣不解甲就在后面百步休息,有大队乱兵过来,可以调上来增援。”议到后面就按照这位朱大总理出的法子,方账房留在营里,临时提拔了几个平日有些威信的作领队,一起管着这五六百号百姓。从百姓里选了五十几个男丁和汛兵打散,王浩许三多和朱标各带三十个人为一队,沿着管道又前行三四十丈,挖了深沟以后三队就守在那里。
营地还算安稳,壕沟这里确是热闹了一夜,不断有人或者被绳索绊倒或者冲到沟里。等天亮一数,摔死了三四个,被绳索捆起来的足足六七十人。卯时三刻(早晨六点半左右),大队出发继续朝左营前进,这次按照方账房的计策,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大汉,各举着一根竹竿,中间横挂着四个大字“奉旨出海”,横幅后面是一队挑出来的十几个大嗓门汉子,每走几十步就齐声喊一嗓子“监国大王有令,军民奉旨出海。”这办法确实有奇效,不断有人从前面迎上来或者从路旁树林里,村子里窜出来,里面有民人也有乱军,还有少数是拖家带口的。跟着喊的人越来越多,到后面恨不得变成几百人在齐声呐喊,等走到左营大营前,队伍里面至少又多了四五百人。
大门敞开,这台湾南边最大的水师营地连个哨兵都没有。大营里面一片狼藉,门口、围墙、校场、营房、中军各处都有尸体、四处还散着一些伤员无人救治。王浩让大家到处搜罗,总共拢出近两百人,挑出里面将领挨个讯问才搞清楚。原来大军出征澎湖后,因左营位置重要为防清军偷袭,当时营里还有一位副将(注一)带了三成人马留守,前几日还派出一队人船往澎湖运送补集,结果这队船行在半路就遇到澎湖退下来的败兵,他们马上往回逃,昨天未时(下午两点)这队兵船逃回港中,也带回了左营总大将(援剿左镇提督)沈诚的死讯,到了下午,那个副将假装巡海,带着亲信家属几十口人选了一条最大的船强行出海,到这时候整个营里已经没有一位高级军官,剩下的都是老弱残兵而且互不统属,晚上又传来消息(最大可能是王浩他们造的谣)说大清兵已经在鹿耳门登岸,营里最后的士气也没有了,大伙纷纷外逃,有军官上去阻拦也约束不住,拦路的军官被杀光后,胆子大的四散逃去,胆子小的就在附近到处躲藏。
大校场上,接近三百乱军一团,千多百姓一团,乱哄哄的挤在一起,王浩和方账房站在阅兵台上。许三多和朱标带着那一百来人作为亲兵围在台前。王浩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哪里趴来的破烂皮甲,手里拿着一个二狗子临时弯出来的铁皮喇叭“左营的各位将士,本官乃监国大王亲封的遣日使,奉诏带尔等出海,尔等可愿前去?”方账房特别配合,马上双手举着监国那张令旨。其实这么远,底下根本看不见,再说就是看得见也没几个认识字的。乱兵这边没人说话,老百姓那边倒是人气挺高,不断有人在喊“愿去!愿去!”
“如此,人各有志,不愿出海的,出来站到右侧去吧”王浩声音还是挺平静的。
这帮败兵互相张望着,有个别胆子大的就离开人群走了出去,先是一两个出来,然后就不断有一两个跟进,转眼已经十数人站了右侧。眼见还有人在拔腿准备出来,王浩大喊了一声“许大人!”许三多疑惑的回头看向台上。
“fire!”王浩大声喊了一句英语。
哒哒哒、哒哒哒、可能也就三四秒或者四五秒的时间,十几个人全部倒在血泊中。
“诸位或来自浙江,”王浩指指朱标,“或来自江西,”他看了看方账房,“大多数来自漳、泉、潮、汕各府”王浩又伸手指向台下“不管诸位是怎么来的东宁,这东宁都是大明最后一片土。现在鞑子已经在鹿耳门登岸,这最后这片土就要没了,东宁失了大明就亡了。鞑子在江南屠了江阴、嘉兴、绍兴、金华,在福建屠了邵武、同安、思明州(厦门),在广东屠了南雄、潮州、信丰、广州。二十几年来鞑子屠了咱大明子民上万万人!”王浩说的自己也很沉重“为什么鞑子杀咱们汉人上万万,因为他们就没把咱们当人,觉得咱们天生就该给他们做奴隶,只要不愿意当奴才的他们就是杀,只要是哪里抵抗了他们就是屠城,打国姓爷开始咱们东宁抵抗快三十年了,你们说咱们落在鞑子手里能有好吗?!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想死吗?你们告诉我,你们要不要出海?”
不知道是许大特种兵的枪法,还是王浩的统一思想统一的成功,所有人空前一致的表示要出海,趁着这个热乎劲,几个骨干聚在一起做了分工,许三多带着左营剩下的几个小头头去准备船只水手;朱标带着半个队去收集统计物资;方账房带着佃户组的头头去给所有人分组分队;郭小美分了个活是带好小王爷朱俨珍;王浩继续发挥特长,带了半个队和两百多个光棍汉去三里外的万年州州治去做忽悠哦不说服工作。
仿佛睡了很久,也仿佛就没睡过,文武双全的何英何大人忽然听到整个城里一片呐喊声。乱兵是不是来攻城啦,他一把抓过宝剑仔细听“监国大王有令,军民奉旨出海。”,这是什么情况,何英赶紧起身往外走,还没走出二堂,就看见那个捕头正点头哈腰的陪着一群人往里面走,为首一个身材高大无须,三十几岁模样,穿的那是说不出的古怪。“你是何人!”“对面的可是本州吏目何大人,我是监国宁靖王亲封礼部主事、遣日使,今日起你且听我调度。”
何英一瞬间觉得自己糊涂了“宁靖王怎么能管到我这儿(注二)?你又是谁?”
“大胆,本官是六品官,还不能管你这个九品吏目吗?来人把他绑起来,回头再处置!”王浩哪里愿意和他啰嗦,再说啰嗦起来又哪里解释的清。
“贼子,你这是乱命,贼子你这是要乱朝廷伦常,贼子……”何英这会稍微有些清醒了。
“来人,把他嘴巴堵上”
“呜!呜!呜!”
从府库里找到九十两金砂,大小银锞子加碎银约千二百两,粮食一百五十石,刀枪弓箭两百多件,铁质农具六百多件(注三),盐七十石,杂色绵绸布帛三百余匹,生熟铁合计约五千余斤。最让王浩满意的,州里还有铁匠班木匠班共三十余人。“把这些都搬到左营,一律上船。”
当日,从万年州共裹挟从九品吏目一位,无品师爷一位,各色物资共十五大车,捕快、乱兵、商贩、匠人、民户各色人等九百余人。临走的时候,王某人还喝令师爷在州衙照壁上写下十个大字‘孤胆闯天涯—云霄何伟人(何英字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