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琪看着那几个字,呆立了几秒, 之前浩南和爸爸的说辞是妈妈突发心脏病,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医院。
她转过身若无其事的等待丹尼尔下车。
院子里正中有个圆形的小花园,全部是矮矮的长青植物,深冬里没有花开,看着草色青青的一片也让人心生素净。
只有四层楼高的楼,访客电梯设在楼边角,电梯外厢是透明的玻璃,让她看到每一层楼都是一通到底的长走廊,走廊外延全部是玻璃幕墙,采光极好,温度调节适中,冬天也觉得温和如春,地上铺着碎花图案的厚地毯,脚踩上去无声无息。
她跟在丹尼尔后面,一直到达顶楼,时间是早上八点。
走廊后的每个房间都静静的,似乎所有人都在安睡。
出了电梯,两个人站在走廊和楼梯的连接处,被第一道门屏蔽,显然这是不是自由出入之地。
不过片刻,就见到医生从走廊某个房间出来匆匆而至,爸爸正跟在医生身后。
爸爸见到她的刹那神色是吃惊而复杂的。
医生和他两个人走出来,门在后面关闭,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琪琪。”
“爸爸,我想和医生聊聊。”
她说完回头看丹尼尔,“拜托你,在我和医生的谈话结束之前,不要联系陈浩南。”
爸爸和丹尼尔眼神短暂的交错,两人都没说话。
“还有,爸爸你也是。”
“好。”爸爸点头。
不过大半年没见,爸爸头上竟有了白发,他才五十多岁。
等丹尼尔确认,医生才回头刷开那道门,带她进去。
“我想看看我妈妈。”
医生的脚步缓下来,“你从来没来过。”虽然她刚才叫陈先生爸爸,但这是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不敢做丹尼尔指令外的的任何事。
“我是她的女儿,今天刚回国。”
他点头,“恐怕我需要问一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打电话给丹尼尔,手机开了免提,丹尼尔的声音里有点无奈,但答应了。
她的病房在走廊最尽头,从房间外面的窗户和门的间距看,似乎比其他房间都大。
医生打开第一道门,里面是间开阔的空间,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墙面颜色是温馨的浅蓝,触手柔软做了防护,接着是第二道门,需要密码加指纹。
她静静的站着等,医生怕她不耐烦,开口解释,“越往里门禁会更严,你知道的,如果最严的门禁打开了,那么外面的几道门都不重要了。”
她点头,原来不止两道门。
第三道门居然是虹膜识别,把一家精神康复医院建成这样的,也只有他们父子有这样的能力了。
第三道门开启后,还是一个空间,三面白墙,一面玻璃,医生站在原地说,“你可以开始说话了。”
她吃惊的扫视四周,“什么?”
医生下巴抬了下,你母亲就在你面前的房间里,你说话,她能听到,她说话,你也能听到。
“我看不到她。”
“她能看到你,这是单面玻璃。”
她看着医生,“我要看到她。”
医生有点无奈,他知道这个要求并不高,也无需请示,他做最后的说服,“你知道她的情况吧?”
她点头,其实她怎么会知道。
“我理解你们做儿女的心,不只是深度的精神分裂,她还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一旦发作,什么亲近熟识都没用,这里才是对她最安全的。你第一次来看她,还是先聊聊天,以后总是有机会的。”
她沉默的摇头,医生从口袋里掏出手掌大小的电子产品触动,面前的白色雾状玻璃的一角,出现一个几十寸面积的影像,是一个房间的全貌。
那是一个更大更开阔的房间,像她曾见过的游乐场里的城堡一样,温柔的浅粉和蓝,对比鲜明的颜色,墙面像是吹圆的泡泡糖一般,四角都圆润鼓胀。没有窗户,光从屋顶透出来,却看不到灯。
“我能一个人吗?”
医生伸手想把那个东西给她,突然意识到这个能开启最后一道门,一下子惊醒过来,他对面前的这个女孩第一次见面,过于信任了。
他打身后的门,“我们现在的聊天,她听不到,我现在取消静音后,你说的每句话,她都能听到,你的探访时间是五分钟。”
等到她点头,他才出去。
她仰头看着右上角画面,画面最远处她安静的坐在那里,衣着得体整洁,背靠着墙,像个玩累了疲惫的孩子,就那样席地而坐,最放松的坐姿,两腿伸直。
“妈妈”,她低低的叫了一声,她似乎没有听到,一动也没有动。
但是她在玩自己的手指,所以陈琪知道她没有在睡。
她大了点声音,又唤了一声。
她歪着头向外看。眼睛似乎在寻找声音的来处。
“妈妈,我是琪琪。”怕吓到她,她降低了声音又叫了声。
陈琪的眼睛一直看着画面里的人,她终于慢慢的站起来,脸庞正对着她,她似乎从房间里看到了自己。
看画面她离这面墙有几米的距离,但下一瞬,她放大的脸铺满整个屏幕,画面有不到一秒的静止。直到她的脸向后退去的刹那,双手的手掌张开呈爪状,做出捕捉的姿势,砰的一声,很轻,她整个身体就像被充气囊弹开一样倒在地上。
陈琪呆立在那里,刚才并不是画面静止,那张脸真的贴在那里,像是画面出现了延迟,现在她躺在地上。
但是刚才那张放大的脸却印在她的脑海里,漆黑无神的双眼,没有任何光投进去,没有情绪,也没有焦点。
那双伸出来的手如果没有这面墙的阻隔,她会抓住什么东西。
距上次见她才不过两年左右的时光,她还给浩南送汤,她在机场,看起来一切如常,到底发生了什么?
“琪琪?”她重复着从地上爬起来,似乎记不起这个名字。
“妈妈。”她答应着。
她突然安静下来,却一步步离面前的墙越来越近,镜头的焦点就在她不远处,直到她停下来,半个身影停止在画面里。
两个人在不同空间里,借助电子产品,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目光也是对视。
“你是个贱人,你妈妈也是个贱人。”她突然开口,那双眼里有了光,和刚才判若两人。
陈琪无法用语言去形容那双眼睛充满的内容,无法用简单的爱恨、快乐和悲伤,慈爱与恶毒这些词来描述。
但是她知道,眼前的这双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
“妈妈,你为什么恨我?”,她问。
从到陈家第一天起,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妈妈的眼神,吓得躲在爸爸身后。
爸爸还笑着拉着她的手说,“琪琪是大姑娘了,别害羞,叫妈妈。”
她记得最长的时候有双鞋穿了两年,她还在长身体,脚也在长,脚趾头顶在鞋里,每天晚上脱了鞋,脚疼的难以入睡,她不敢给任何人说,夜里醒了还觉得疼。
冬天妈妈给浩南买了羽绒服,浩南不止一件羽绒服,爸爸给她买了一件,明显比她穿的尺码大了许多,从穿着合适到越来越小,袖子变短了,手腕都盖不住。
浩南长得快,后来她就穿他穿过的衣服。
这些都不值得委屈,原本这就不是一个富余的家,她每天都能吃饱饭,能读书,时光并不觉得艰难。
只是她太害怕这个妈妈了,害怕到放学了也不敢太早回家,因为妈妈一个人在家,她年纪很小,看不懂那个眼神,只知道自己不被喜欢,甚至被厌恶。
“你和你妈一样贱,都喜欢勾引别人。”
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和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她或许是个病人,但是她并不是永远不清醒。
“妈妈,我勾引了谁?”
她不说话,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
陈琪知道,这句话已经惹到她了。
但是她还是继续问,“是小南吗?”
那张脸突然离得更近了,近到已经占据了屏幕一半,她此刻已经很清醒,知道如果再扑过来贴紧墙面,会被阻力弄到更远。
这是一个聪明的病人。
陈琪渐渐的走到自己眼前正对的那片墙,按她刚才的判断,她知道,此刻她的身影在这个病人眼里放到到了极致,她的脸贴在那里,没法看到对面的投影。
但是她能听到她发出的声音,呜咽又含混的愤怒。
“我不知道你和我的妈妈发生过什么?我也无意探究,我曾当你是我的妈妈,你讨厌我,我知道,我想了很多次,我没有做错什么,他喜欢我,不是我的错。”
“小南有没有人来看过你?”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反应非常明显,脚步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的走近,她的脸突然变了,有温柔的神色,眼睛里有激动和热烈,饱含慈爱。
原来她也有这样的眼神。
“妈妈,浩南手臂的伤,是不是你?”
她愣住,眼睛里突然溢满哀伤,瞬间滚流出了大颗的眼泪。
“是你,是你。”她吼叫着,又一迭声的呼唤,“浩南,儿子。”
陈琪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她双手撑住那面墙,安静的等待眼前的黑影消失。
她没有力气了,也不想去了解什么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站直了身体,喘了口气,“姥姥身体很好,你放心,谢谢你养了我,谢谢你让我知道他那么爱我,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他爱我应该胜过你的。”
她再次扑过来,似乎相信自己能撞开那面墙,或者隔空抓到她,她摔到又爬起来,有无穷的精力,执着的重复着。
陈琪的脸贴着那面墙,“祝福我吧,妈妈!”,她低语,“谢谢你们带我到这个家,我会好好疼他,我会收获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