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 作者:小杰
“哎不成不成,你别瞎逞能啊?”方莹连忙拉住桐子的胳膊。林老板却把一脸的小弹簧拉开了,大声儿冲方莹说:“诶,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来!让他和我干一杯!”
桐子甩开方莹的手,一仰脖子,半杯威士忌已经下肚。
林老板大声叫好,一仰脖把一杯都干了。桐子也不甘示弱,把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桐子顿时满脸通红,腮帮子里好像憋着气,那样子像是要咳嗽,可喉结使劲儿鼓了鼓,终于把咳嗽憋回肚子里。
林老板眉飞色舞,随即又给桐子满上一杯。方莹真的起了急,嗓子又尖了几度:“林叔叔他真的不能喝,喝一点儿就醉了!”
可桐子只当她不存在,转眼又把酒杯举起来了。
方莹突然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她没喝酒,可小脸蛋儿比喝了的还红。
我知道桐子的酒量有多大,我也知道他这是跟方莹赌气呢。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种,在林老板面前,死活也不愿意跌份儿。可惜他的酒量决不是林老板的对手,再硬撑着多灌一杯,说不定就得背过气去。
我一把夺过桐子手里的酒杯:“林叔儿,这杯我来跟您干!”
蒋文韬又在不动声色地拉我衣服角儿,有人这么关心我我突然有点儿感动。这感动让我提高了嗓门儿:
“林叔一看就是好人!我觉得跟您特投缘,今儿就是你们都拦着我,我也得陪林叔干一杯”!
我边说边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蒋文韬的手一下,我本想让她放心,可没想到她就跟触电似的浑身一抖。
方莹立刻眉开眼笑,用唱歌儿似的语调说:“高飞你怎么还没喝就跟醉了似的?什么时候你跟好人也投起缘来了?”
我也笑着说我跟这儿在座的每一位都很投缘,你没觉得其实咱俩就特投缘吗?
桐子一侧的嘴角儿微微提了提,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无聊。
方莹说你快喝吧,省得嘴巴闲着净胡说!
林老板好像压根儿没注意我和方莹在说话,他站起来打断我们:“我也觉得你很豪爽,和我很投缘,来,干杯!”
我一仰头,嗓子眼儿一阵火辣,胸口紧接着一热。蒋文韬在我身边儿轻轻咳了一声儿,仿佛那酒都灌进她嗓子里了。
放下酒杯,我瞥一眼桐子,他也正看着我,眼睛直呆呆的,不知他在想什么。
一瞬间,我觉得这屋里其实只有我和桐子,我们正在对饮,我们面前有一盒插着蜡烛的冰激淋,他正满十八岁。窗外是飘飞的雪花,他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知道这是错觉,因为方莹清脆的声音正传进我耳朵里。她正谈到千禧年,说全世界的计算机系统也许会出什么问题。林老板听得目瞪口呆,最后长出一口气说:幸亏我这里没有计算机!
桐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儿,然后扭头对着窗户打哈欠,令我怀疑在片刻前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我。他比十八岁时个子高了肩膀也宽了,虽说还很瘦,可他的确已经长成大人了。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是沉浸在浓雾中的城市,阑珊的灯火安静而朦胧,好像北京冬天骑车的少女用纱巾蒙着的脸。
那天晚上我又跟林老板干了几杯,后来发生了什么就不大记得了。只记得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盖着毛毯和衣躺在林老板家客厅的沙发上。旁边儿的沙发上也有一条毛毯,桐子正站在沙发背后,看着窗外的花园儿出神儿。
这时林老板乐呵呵地跑出来,招呼我们到卫生间去洗漱。卫生间的大理石台面上并排摆着两杯水,和两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桐子伸手拿牙刷的时候有点儿迟疑,林老板在他背后说:“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不要只用冷水刷牙,混一点热水对牙齿好的!”
桐子的手在两个开关之间迟疑了片刻。
等我们刷完牙洗完脸,客厅里正弥漫着煎鸡蛋的香味儿。林老板站在厨房门口儿大声招呼大伙儿吃早饭,他边喊边用围裙擦着手,表情慈祥得好像一手把孩子们拉扯大的父亲。
那天早上桐子没怎么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复杂。他刷牙的时候动作很仔细,吃早餐的时候咀嚼得也很慢,他原本不是慢性子的人,从五岁起的集体生活把他训练的多少有几分像军人。
吃完早饭,我开车把桐子和方莹送回U大,然后又把蒋文韬送回家。在车上我问蒋文韬昨晚后来怎么了,她说桐子和我都有点儿醉,所以早早就睡到沙发上了,她和方莹倒是和林老板聊了很久。我说你们有什么好聊的?她抿嘴一笑说:林老板给我们讲故事来着。
如果车子没开到蒋文韬的宿舍,我可能会问问林老板讲了什么故事,可偏巧车子开到了,而我又有点儿犯困,很想回家去补一觉。我和蒋文韬都是办事利落的人,谁也不会因为一个无聊的故事而在一起多耗时间。
3
离开林老板家时还是早晨,到家已是中午了。厨房里正在闹蚂蚁。我自顾自地去浴室冲澡,只当没看见。每年雨季这旧房子里都要闹蚂蚁,没什么稀奇,反正今晚蚂蚁还爬不到我卧室里来。美国本来就时兴人与动物和平共处,这里白天松鼠到处乱跑,夜里马路上能看见鹿,清晨还能听见夜猫子叫。
我很快入睡并且做了个梦,梦里我手捏板儿砖沿着护城河飞奔,有个矮个儿小胖子在我眼前拼命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可就认准了往死里追。突然居委会王大妈凭空冒出来挡在我面前,用她又短又粗的手指头指着我鼻子说:高飞你小子以后迟早要进局子!我绕开她继续追,终于把那小子给追上了。我一把拉住他后脖领子,这才看清楚原来他是炳湖,我高高举起手里的砖头,可还没来得及往下砸呢就听见一声惨叫……
我真的听见一声惨叫,像公鸡打鸣儿——不,像鸭子学着公鸡打鸣。我清醒过来,知道那是Ebby,因为我又听见他在厨房里骂SHIT。
我躺在床上得意,心想这下儿厨房的蚂蚁用不着我操心了。
然而事情没我想象得那么简单。雨一连下了好几周,没一点儿要停的意思。紧跟着圣诞和新年临近的步伐,蚂蚁大军也大举入侵。好像它们也急着在千禧来临之前找好安身的地方似的。
Ebby从超市买回强力灭蚁药,说是喷过的地方三周之内决不会再出现蚂蚁。但S大的蚂蚁与众不同,借着百年老校的风水,多少修炼出些道行来,强力灭蚁药只灭得了一时,过不了两三天,蚂蚁大军随即顽强反扑,Ebby再去买灭蚁药,如此反复两三回,Ebby大叫着财力不支,我不得不进行经济援助。又过几个回合,蚁患未除,我和Ebby却双双被灭蚁药熏得头昏眼花,只好打电话向校方求助。校方连日接到急电无数,连忙许诺尽快和专业灭蚁机构联系,尽快拿出有效彻底的解决办法。
就在我们奋战在抗蚁第一线的时候,桐子依旧奋战在铣床车间的毒气里。
桐子家其实也是蚂蚁泛滥,但这与他基本没什么关系——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就是教室,实验室和车间。午饭由我给他带,晚饭到我家速战速决。眼看期末考试临近了,他也开始采纳炳湖的“四小时睡眠法”,那间仅供他睡觉的宿舍,跟他的关系好像结发二十年却丝毫没共同语言的夫妻。我猜他那神神叨叨的政治系同宿也不大会关心蚂蚁的问题,所以我常怀疑,桐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说不定就有蚂蚁在他身上爬。只不过他最近实在太累,就算有他也压根儿感觉不到。
期末考试结束了,连炳湖都回韩国过节去了。我以为桐子终于要歇口气儿了,可没想到他反倒更是加班加点儿地往实验室里钻。
桐子说,要趁着炳湖不在多出点儿结果。
他总算多了心眼儿,可炳湖不在也不等于大胡子会出现。一个多月以来,他都很少在学校出现,出现了也只是风风火火地来讲课,下课立即走人,那帮韩国人都望眼欲穿,根本轮不到桐子到他面前表现。
当然桐子也未必需要大胡子的赞许。凡是他认定要做的事,多半要一条路走到黑,就算磁悬浮也甭想把他拉回来。
桐子一直忙到圣诞前夜,才又让我把他送去U大,在此之前他和方莹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不过每晚照旧情侣热线,坚持给电话公司无私奉献电话费无数。
然而情侣电话正如同恋爱中的许多消费,经常落得花钱找罪受的结果。林老板家的晚宴,方莹对桐子的表现自然是心怀怨言,再加上一连几周不见面,少不了给他小气儿受。特别是圣诞节前的两个礼拜,桐子常在通话后忧心忡忡。问他缘由,才知是林老板又给方莹打电话,想要再次邀请大家去他家吃饭,顺便庆祝千禧之夜。方莹迫于桐子的压力,好歹以期末功课忙为由推掉了。
以桐子的口气,林老板狡猾奸诈如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而方莹虽比天真无邪的小红帽多点儿心眼儿,但未必就十分安全。
我问:“你就觉得林老板这么有心机?”
桐子摇摇头,却冷笑一声儿说:“他要是心机再多点,那我就趁早放弃吧。”
我问:“就算他有心机,方莹能为了他甩了你?”
“甩了就甩了,有什么了不起?”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儿,然后又补上一句,“我就受不了她整天拿我跟姓林的比。”
他就喜欢在我面前嘴硬,说得好像方莹在他心里无足重轻。可谁能把他的话当真呢?不是几万里宽的太平洋也一起拉着手过来了?我笑着和稀泥:
“那不是督促你吗?”
“我不需要她督促!我自己知道我该干什么。我有目标!不需要别人给我建议!”桐子瓮声瓮气地说。没想到我这句话倒让他急了。看来林老板够不够男人味儿还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方莹到底更看得起谁。桐子的争强好胜是我早领教过的,所以我决定换个话题。我问:
“你说千禧夜咱们怎么庆祝?毕竟一千年才一次。”
他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好像这件事跟他根本没关系。
我说:“跟你大哥去城里看礼花吧?听说千禧夜有礼花激光表演。规模空前!”
其实我也想不出千禧夜还能如何庆祝。有人预料千禧之夜就是世界末日,要真是那样——我偷偷看看桐子——我倒是知道我该怎么过了。
不过没多少人相信世界末日的预言,倒是许多人都在担心Y2K。大家排队把超市的矿泉水一车一车往家推,好像一旦日历从1999往2000这么一翻,满天的飞机都会跟熟透的果子一样往下掉;而满地资本主义的电灯泡都会一起憋掉;移民局的档案恐怕会彻底乱成一锅粥;而2000年出生的孩子弄不好会因为1900年的案子去坐牢。其实大伙儿一股脑儿的瞎起哄未必是因为担心,这就好比去电影院儿里看恐怖电影,明知道是假的,可是还要一起抱着脑袋尖叫。
方莹在电话里跟桐子生小气儿的同时,没忘了让他也买上两箱水,一箱给自己一箱给我。我问桐子你老婆干吗那么关心我?他说想养着你呗我反正没意见。我说肯定是怕Y2K真的出了事你还得把水分给我,所以不如一次就都买够了。他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呢?我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人以前没人告诉过你?他摇摇头说你真没救了。
这Y2K让我想起唐山地震。唐山地震那年我三岁。记得我家墙上裂了个大缝。住地震棚我也记得一点儿,那些日子老下雨,雨水漫进棚子里,板凳拖鞋四处乱漂……
那是重大的灾难,几十万生命一夜之间消失。可我的记忆里竟然觉得好玩儿。我知道我真的没救了。这话其实不只一个人说过。
第五章 孤独的焰火
一声声巨响,礼花上了夜空。
耳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各色的激光光束交织在一起,把黑夜笼罩的三十三号码头弄得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场。满街的人都像喝多了劣质的二锅头——疯得有点儿离谱了。
那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一号的凌晨。
我有生以来从没在街上见过那么多人,而且还是在美国。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马路上也挤满了人,只要能落脚的地方都站着人,就连红绿灯上也坐着人,人们好像地里待收的高粱,又好像葡萄架上熟透的葡萄,更好像重金属摇滚乐里拥挤不堪的音符。大街热闹得好比DISCO的舞池,可没有哪家DISCO的舞池能比这里更热闹。
连转身儿都困难的人群里,挤着我,桐子,方莹,蒋文韬和一位远道来看望蒋文韬的大学同学。这位同学衣着光鲜,一脸艳妇气质,还真看不出是蒋文韬的贴心知己。
我们下午五点开车进城,把车停在中国城里,找了家小店吃了越南粉,之后就一直在城里瞎转悠,一直转悠到晚上九点多,开始向着码头的方向蹓跶。
越靠近码头人就越多。警察早把主要马路都变作临时步行街,但最后几个街区仍挤得几乎迈不开步子。
我们拿出在中国挤公车的架势,拼了命地往前钻。我打头儿——打头的当然是脸皮最厚的。也多亏了我脸皮厚,得以在午夜之前挤到了三十三号码头。
倒计时开始了,码头前的广场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
其实人贴着人的,谁跟谁靠一起并没什么稀奇。我右边是桐子,前边后边左边都是不认识的人。我知道方莹和桐子手拉着手,我记得蒋文韬和她同学也手拉着手。我曾想要不要提醒蒋文韬,在美国即便是俩女士也不能手拉着手。一转念,就算给人误解又有何妨?今儿晚上这样的不是看见好多对儿了?不光手拉着手还当众抱在一起接吻呢!不但没人指手画脚,就连多看两眼的也没有,好像这很平常,根本就没什么可稀奇的。
午夜十二点,焰火轰轰隆隆地升了天。我们开始大声喊新年快乐,可惜周围太吵,只能看见口形,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超大功率的音响正在播放摇滚乐,满街的人都跟着音乐扭动,我们也跟着扭,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被挤伤或者踩伤。蒋文韬那位同学的鞋跟儿太高重心不稳,鼻子上蝴蝶翅膀式的金边儿眼镜被挤掉了两回。我手忙脚乱地给她捡,在亢奋的人群里弯腰低头,感觉自己好像抗洪抢险的麻袋包。蒋文韬也戴着眼镜,而且显然比她同学的牢靠。方莹没戴眼镜但我猜她戴着隐形,桐子也没戴眼镜可我知道他有点儿近视。可惜了夜空里的焰火,这场面也算百年一遇,错过了这次下次估计就看不上了。
桐子突然弯腰剧烈地咳嗽,我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他肩膀在剧烈地抖动。我想帮他捶背,可方莹已然伸出手。桐子没多久便恢复了正常,他站直了,方莹伸手过去帮他理顺头发,他似乎要躲却又没躲开,小女生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他的手犹豫了一下儿,终于落在方莹小巧的肩头。这个小片段在一片轰鸣声中悄然地进行,我却好像在观看一幕短小的无声电影。
桐子突然扭头向着我。他干吗突然看我?我不知道。我立马把头抬起来,眼睛看向夜空。焰火一团团争先恐后地爆裂,仿佛小时候往护城河里扔一大把石头,激出大大小小牵套在一起的水花儿。焰火稍纵即逝,就像是我宿舍里那台电脑在关闭时屏幕上瞬间闪过的白光。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按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不该觉得冷。
焰火结束后大家从没门儿没界的露天DISCO陆续退场。
桐子跟随方莹一起坐地铁回了U大。桐子临走有点儿犹豫,看着我说:“要不我跟你回学校吧?都一礼拜没回去了……”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好像他是幼儿园的孩子,我是家长,方莹是老师。这眼神让我心里有点儿发痒。我何尝不想跟他一起过大年夜呢?毕竟千禧年一千年才一次,今晚在一起厮守,估计不要一千也要几百年的缘分。可我到底算老几呢?谁知道他急着回S大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那些散发毒气的试管儿?再说方莹这会儿的眼神比幼儿园老师吓人。于是我说:“你丫甭假积极了,还是跟你老婆回家吧!”
方莹顺势挎起桐子的胳膊,好像要把他抓牢了,根本不给选择的机会。小女生照例骂我胡说八道,然而目光里毕竟增添了感激的意思,好像桐子能顺利地跟她回家,确需我来行方便似的。
桐子突然又弯腰咳了两声儿,音色多少有点儿像老矿工的咳嗽。方莹尖声儿说:看你还忙,忙死你算了!
说归说,她却把胳膊夹得更紧,好像便衣警察扭住刚刚擒获的小偷,生怕一不留神儿给他逃了。
蒋文韬也跟她同学回了饭店。像她这般少言寡语的人,居然也能和谁钻一个被窝聊通宵,看来她身上并非一点儿小女生的习性都没有。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用不着开车送她回家了。这还真让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
我独自一人往中国城走,穿过一团团余兴未尽的人群,当我走到停车的地方,已经凌晨两点了。
和码头相比,中国城要冷清许多。路边的店铺早已打烊,街角冒尖儿的垃圾散发着和这喜庆日子不大配套的怪味儿。街上还有些稀稀落落的行人,都在匆匆地赶路。
大概是码头太热闹,而中国城又太冷清,当我把汽车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刹那,我竟然想到了KissFire——那家Ebby每个周末都要光临的酒吧。
Ebby说过KissFire距离中国城不远,礼花表演散场了,那儿也许正热闹。我心里忽地冒起一个念头——要不要开车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地方?我把钥匙插进车门的锁眼儿,同时试图镇压住这很有点儿邪恶的念头。可它正拼命地茁壮成长,好像春雨后的笋尖儿,大有破土推石的势能。
正在这时,我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
“高辉?高辉?”
我吃了一惊,心跳突然加速,好像考试打小抄儿被老师当场擒获。我猛回头,距我三五米远的街灯下站着一个瘦瘦的身影,上身是皱巴巴的白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袖子挽到胳膊肘,小臂纠结着腱子肉,脸上堆满谦恭的笑容。
他这身儿打扮,倒让我想起那次在中国店里看他抬冰袋的样子。
“林老板,您新年好啊!”我也连忙笑脸儿相迎。
“新联(年)好新联好!”林老板忙着上前要跟我握手,手都伸出来了,又缩回去在屁股上使劲儿抹了抹。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目光疲惫极了,脊背似乎也比以往更弯了些。如果现在给他牵头牛,肯定像极了刚从地里回来的老农,典型的革命电影里受压迫的佃户。
“来庆祝美兰连(年)夜?他们啦?也来了吗?”
林老板嗓门儿依然洪亮,和脸上的疲惫表情不大相符。他使劲儿握住我的手,满手的茧子硬邦邦的像正在风化的石头。一股淡淡的酒气跟着他的话一起扑面而来。
我还是头一次听人把millennias night(千禧夜)直接不中不洋地说成是“美兰年夜”。我答:“他们都来了,不过刚才都撤了,现就我一人儿,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