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作者:猫腻
两个人影在空中相遇,就像是荒原西方最深处传说中悬空的小山一般撞击在一起,恐怖的撞击声向四周波荡开来。
那把锋利的血色巨刀,在空中激起无数道啸鸣,仿湛蓝的天空仿佛都要被劈开,然而大部分刀势,却被一双铁拳封住。
偶有刀芒破开夏侯铁拳,落在他的身上,夏侯战袍之内便会泛起淡黄色的光泽,让锋利的巨刀无法噬入体内。
血色巨刀是魔宗山门至强的武器,虽然无法破入夏侯身体,本身的重量和挟带的冲击力,让它变成恐怖的铁锤,重重地击打在夏侯身体上。
夏侯的铁拳本身就是铁锤,也毫不留情地轰向唐的胸腹。
转瞬之间,这两位魔宗强者,在空中出手无数次。
交手无数次。
撞击无数次。
捶击无数次。
两座悬空的山峰不停相撞然后分离,然后再次相撞,如闷雷般的撞击声,就在草原上空不远的天空里不停响起。
一道一道连绵响起的雷声,近在咫尺,让那些躺在草海里、浑身僵硬的羊群本能里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它们惊恐地撑起发软的四脚,向着四面逃散。
那名从马背上跌落的草原少女,趴在草丛里看着天上那两个如天神般的人影,早已震惊恐惧地变成了傻子,哪里还顾得上自家羊群的离散。
正在执行军法的唐军士兵捂着双耳,脸色苍白跪在草地上。
三名侥幸还没有被砍掉头颅的违纪军卒,因为双手被缚无法捂耳,眼角鼻中渐渐流出乌血,片刻后竟被空中两名强者的撞击声活活震死。
草甸上马鸣嘶嘶,一片慌乱。
一记最沉重的闷雷在草原上空的空中响起,猛烈的狂风从空中波及大地,吹得长草断裂乱飞,空中两道人影终于分开,疾退数十丈,落到了草原上。
草原地表上响起两道几乎不分先后的闷响。
夏侯与唐身上的霸道气息,随着双脚落地而向地外泄散一分,靴底的草原地面,骤然塌陷,变成了两个土坑,坑中春草俱化为断屑,就如同新修未封的坟。
“敌袭!”
“有刺客!”
纵然面临的是魔宗山门天下行走这样的绝世强者,训练有素的大唐边军在稍一混乱之后,以强悍的意志清醒过来,开始组织防线。
马蹄声声,盔甲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草甸下方的军营里,数百披着重甲的大唐精锐玄骑,用难以想像的速度完成了集结,化作两个锋阵,疾驶出营,挟着草屑风尘,突袭而至,封住了这片草甸。
紧接着,又有车轮辘辘之声响起,十余座重型弩箭,被推出了军营,对准了草甸上方那个男人,又有阵师在强悍近侍的保护下,开始布置临时的阵法。
大唐骑兵神情凝重,看着着草甸上那个男人。
敌人只是一个人,唐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他们依然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草甸上下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唐站在草甸里,站在那些微微塌陷的坑里,站在数百名天下最精锐唐骑之前,站在无数弩箭之前,神情依旧平静,依旧沉默,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眼中只有不远处的夏侯。
唐还是穿着那件普通的皮袄,只是和以往相比,他身上那件皮袄要显得更加破旧,甚至很多地方已经烂了。
他的神情平静,但脸色有些憔悴。
协助元老会率领部族与中原联军厮杀多日,最近这些天又连续狙击夏侯,与唐军交手数次,他便是个铁人,也感觉到了疲累。
尤其是先前与夏侯这一战,时间虽然短暂,但他却受了很重的伤,胸腹间的皮袄出现了无数破洞,隐见血色。
他手中握着那把血色巨刀也有些黯淡。
…………大唐军队,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强大的军队。
过往这些年里,他们在夏侯大将军的指挥下,东征燕国,北攻荒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骄傲自信到了极点。
然而在这个人面前,他们无法骄傲。
唐军不会畏惧修行者,因为他们认为再强大的修行者,在玄甲重骑和弩箭之下,都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像唐这般强大的修行者。
大唐骑兵统领盯着远处那个穿皮袄的男子,寒声说道:“如果今天还不能把这个怪物杀死,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自称唐骑?”
草甸下方数百名大唐骑兵,听着这句话,面色骤然沉肃,抽出鞘中的朴刀,沉声集体喝道:“诺!”
数百把朴刀从鞘中同时抽出,那些锃锃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变成一种极富庄严甚至是悲壮感的曲调。
中原联军与荒人部族的战争结束后的这些天里,草甸上的那个穿皮袄的男子,在唐军周边出现了七次。
唐骑围捕了他七次,然而却没有一次成功,反而被这个男子杀了很多人,甚至让此人成功突进了三次,突到了夏侯大将军的身前。
如果不是大将军威猛举世无敌,只怕真会让此人狙杀得手。
普通人不如修行者,普通的骑兵也不如修行者,唐军将士们可以接受这一点,但他们无法接受自己这些人连拦下对方都做不到,他们无法接受做为下属,竟然需要靠大将军来维护军营的安全。
对骄傲的唐骑们来说,这是最大的羞辱。
苍凉呼啸的军笛在草甸四周响起,近八百骑大唐重甲玄骑开始缓缓布置阵形,军营处的弩箭阵师也向前推了数十丈。
一场世间至强骑兵对世间最强修行者的冲锋,即将展开。
“叛出山门之后,你果然变成了一个怯懦的小人,永远只知道躲在军营里,永远只知道让自己的手下送死。”
唐看着夏侯说道。
夏侯伸拳至唇边,咳嗽两声,伸手阻止了草甸四周下属们的动作,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唐说道:“我的部队并没有参与到对部落的战争中,你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去年开始,你一直试图要杀我,甚至冒着死亡的危险也要杀我。”
唐摘下毡帽,扔到脚下,然后缓步走出塌陷的草海地面,走到夏侯身前十余丈外,说道“因为山门里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
夏侯微微皱眉。
那双如铁丝雕镂出的眉毛,一旦皱起,显得那般冷硬。
魔宗山门里早已经没有活着的人,只有满地白骨干尸死人,那么等着他回去的人便不是人,而是那些不甘的幽魂。
“山门被轲先生所破之前,我和你的老师便已经离开,这件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能以此指责我。”
“但你南下之后,终究还是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
唐说道:“叛徒就是叛徒,明宗历代祖师,都在山门里等着你回去谢罪,慕容师姐,也在蒸屉里等着你。”
夏侯听着慕容二字,皱如铁栅的眉毛渐渐变得黯淡起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想杀我没有这般容易。”
唐说道:“如果我把你的真实身份放出去,天下谁能容你?”
夏侯说道:“西陵和陛下还有书院能够容我便足够,因为这代表天能容我,只要天能容我,天下之人不敢不容我。”
唐说道:“大唐皇帝能容你,是因为你有军功,他或许早就想除了你,只是不想与西陵正面冲突,又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才会驱你为虎长驻疆外,而书院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书院里的人们早就忘了怎么杀人。”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但你不是昊天道门,也不是大唐天子,更不是书院,所以你杀不了我,而现在整个世间,只有你想杀我。”
唐说道:“为何我杀不了你?”
夏侯看着他手中握着的那把血色巨刀,看着深锲进草原地表的可怕刀锋,说道:“因为圣刀在你手中已经黯淡了。”
唐说道:“你的甲也已经破了。”
夏侯身上穿着的战袍,是清晨新换的一件,此时早已经在唐的刀锋之下碎成丝缕,露出里面那件泛着金属光泽的盔甲。
他是大唐帝国镇军大将军,身上的盔甲,是由书院黄鹤教授亲自投计,也是由书院监督制造,上面刻着繁复的符线,可以为他提供看似无穷无尽的保护。
然而看似无穷无尽,终究不是真的无穷无尽。
去年在呼兰海北,唐手中的血色巨刀,已经在这身盔甲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近日连续作战,这件盔甲较诸往日已经黯淡了很多,尤其是胸腹附近,甚至出现了几道裂口,昭示着崩裂的结局。
这件盔甲,已经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你一直在受伤。”
夏侯看着唐胸腹处的拳印和血渍,说道:“而且你受的伤很重。如果你处于完好时期,大概需要四千重甲玄骑才能困死你,但现在的你,随时可能死在铁蹄之中,你要杀我,便要准备着随时被我杀死。”
“除非你能打断我的腿,你的骑兵才能困住我。”
唐说道:“但你知道我这一双腿,是不容易打断的,连续三次,你都想尝试做这件事情,但你没有成功,你永远无法成功。”
稍一停顿后,他说道:“而且你也在不停地受伤。”
夏侯说道:“我的伤比你的轻。”
唐说道:“但你比我老。”
夏侯说道:“都是明宗子弟,难道你还相信年老体衰这种废话?”
唐说道:“年老不见得体衰,但气魄必然不如当年,比如你现在就比当年怕死,当然,从你烹死慕容之后,你就已经在怕死。”
夏侯沉默不语。
“越老越容易怕死,越怯懦越容易怕死,而越怕死的人,越容易死。”
唐看着他说道:“只要你不回长安城,我便会一直跟着你,一直和你这么耗下去,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
夏侯不再说什么,转身向草甸下方走去。
只听得苍笛骤起,草甸四周蹄声如雷,数百骑沉重的重甲玄骑像铁流一般,向静立草甸上的唐涌去。
夏侯向着草甸远处的军营走去,没有回头。
听着身后草甸上响起的呼啸火焰破空声,他也没有回头,听着如雷般的撞击声,他还是没有回头。
连续三次狙杀与反狙杀,唐始终没有出腿,他也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伤到对方的腿,那么唐便绝对不会让自己陷落在万骑冲锋的旋涡里。
从当年背叛魔宗开始,夏侯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魔宗负责诛灭叛徒的不是二十三年蝉,而是二十三年蝉的徒弟,他承认唐说的对,他现在确实比当年更怕死,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在唐的手中或者是腿下。
因为唐虽然是世间最强大的人之一,但他同样如此。
如果来的是二十三年蝉,他除了逃回长安,别无它法。
夏侯如此想到。
…………雁鸣山下的雁鸣湖畔,数十幢旧宅新屋尽数换了主人。
新东家没有对湖畔宅院做太多改造,没有全部推倒重建,但依然花了极大一笔银钱,对湖岸做了翻修整理。
数百名工人和十余辆大车,汇集在湖畔,开始清运湖泥,从学士府请来的花匠,开始指挥船夫在初清的湖水里种荷花。
刚刚搬走的旧宅主人们,听说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携老扶幼回到雁鸣湖来看热闹,看着湖泥被一车车拖走,看着湖里正在种荷花的小船,想着明年可能的美丽风景,不禁好生羡慕。
羡慕便是羡慕,或许还有些后悔,却没有什么嫉妒,更没有恨,长安人这方面的品质向来值得赞许,既然那位新东家是花了钱的,那么对方再花钱整修翻新育景,都是对方应得的享受。
雁鸣湖翻修工程,由齐四爷的鱼龙帮一手组织,宁缺只是要求对方对宅院结构暂时不动,并且多种些荷花,具体的施工他不懂,也不想参与,所以他现在还是住在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里。
“小黑子以前专门提醒过我,夏侯很怕水。”
宁缺坐在井沿,看着静而无波,幽深黑沉的井水,说道:““但我不明白一个武道巅峰的强者为什么会怕水,也许是夏侯故意说出来骗人,所以我不会试图淹死他,我决定打死他后再把他种荷花。”
(未完待续)